大女人‧小媽媽

     不知道從何時起，我開始喜歡穿黑衣。小時候媽媽總不讓我穿黑色衣服，她說：「人著勒瘦，還穿烏欸！看起來瘦擱薄板！」但她嘴上卻又老掛著「紅水烏大板」這樣的言論，讓我十分不解，既然黑色給人大方之感，為何總不讓我穿呢？但小時候的我沒有買衣服的主導權，也只能全權交給媽媽決定。長大後，叛逆的我好幾次想買黑衣服，卻總想起媽媽的叮嚀，於是又把手上的衣服放回衣架上。直到八、九年前我收到媽媽的一箱物品，裡面竟然出現一張責怪我不孝的紙張，看著媽媽的字跡，我好氣憤，但更多的是心痛！從此，我不再願意回台北，也開始為衣櫃添購黑衣。年輕的我沒有去細想這張紙條的真實性，直接將我們的母女之情打入冷宮。

     我的飲食習慣也是媽媽形塑的！從小我就體虛，媽媽說我「冷底」，要求我不可以吃橘子、西瓜、白菜、空心菜、冰品等等這些會讓人體質更冷的食物。所以每年夏天，當爸爸買回一袋袋刨冰，再豪氣地把刨冰倒在大鍋子裡，讓弟弟妹妹拿著湯匙分食時，我只能默默地坐在旁邊喝著我的溫開水，冷眼看著他們的淋漓暢快，那感覺真嘔！偶爾，我也會克制不了口欲、偷吃個一、兩口，但接踵而來的就是自食惡果：腹痛、頭痛、畏寒……只能默默地告訴自己：活該！誰叫妳不聽媽媽的話！長大後，因為身體狀況頻仍，心臟、腸胃、血糖、皮膚、睡眠等等都出狀況，當醫生們要我飲食清淡、少甜食、少咖啡因、少油炸時，我很容易就完成他們的要求，因為這是媽媽從小就讓我養成的習慣啊！

      媽媽是個慈心多情之人。她擔心那些流浪的野貓沒東西吃，會特別去肉攤買便宜的雞肝來餵食。那些貓兒只認媽媽，其他人出現時總會聽見那低沉的呻吟，好似我是闖入禁地的罪人。我常聽見媽媽在跟牠們說話，一句句都是叮嚀，好像是在跟自家孩子說話般懇切。若是送報途中遇見因故離開的貓狗，媽媽絕對會停下車子，拿起報紙、塑膠袋將牠們的遺體整理好，再帶到合適的地方處理掉。媽媽常常因為這些突發事件而晚歸，有時我會因為飢餓而生氣，但媽媽總說牠們也是一條生命，我們要有慈悲心、要善待，即使是生命終點！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小時候陪媽媽處理過太多這樣的路殺，我對貓咪有種恐懼。那一聲喵喵叫，總讓我想起樓下聚集的貓群，黑暗中銳利的目光卻總會突然轉變成地上那攤血肉模糊的無助，但我不忍看！

      從小，家裡的經濟狀況就不好，但媽媽總不會讓我們這群孩子餓到，下午送完晚報後也總會買些點心回來：車輪餅、水煎包、豬血糕……這些街坊中的傳統美味是我的最愛，雖然吃不多，但只要能咬個一、兩口也就滿足了！偶爾，媽媽也會帶回在市場發現的新鮮貨，超大蘋果或外國零食，但這些珍品都必須先上供桌讓神明享用，等到我們可以品嚐時，味道早就不如預期的美味啦！媽媽的廚藝不算頂尖，餐桌上的美食幾乎都是市場買回來的熟食，但對我們這些孩子來說無妨，只要有好吃的就好，管他是媽媽煮的還是買的呢！長大後，我總想復刻小時候的味道，但腦海裡出現的不是紅燒鰻就是一鍋滷了至少一週的滷肉，當然還有白飯加大茂黑瓜蒸過的便當味！家的味道，對我來說是複雜的，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「媽媽味」，是外賣熟食的美味？還是罐頭帶便當的心酸味？所以成家後，我努力營造自己的媽媽味，想在兩犬的心上刻下專屬於我們家的滋味！

      媽媽也很虔誠，每個神明的生辰她都記得，每個需要祭祀的節日也絕對不會忘記。總是老早就去市場吩咐好要拜拜的雞肉跟水果，家裡源源不絕的泡麵、飲料跟餅乾也都是來自於供桌上呢！除了在家祭拜，媽媽也跑遍各大廟宇，安太歲、點光明燈、添香油錢是絕對不會少的。走在路上只要經過寺廟，無分大小，她一定雙手合十、虔心祝禱，嘴裡還會念念有辭。小時候我總覺得媽媽很迷信，因為她總帶回一堆符咒，有的燒化成水要我們喝掉；有的燒化成洗澡水，要我們擦臉、擦手；有的則是要我們折好放在枕頭下或鉛筆盒內。說真的，我實在不覺得這些符咒能發揮什麼作用，也不過就是個讓媽媽心安的媒介，但轉念想，這至少能讓她安心，我的耳根子也就稍微能清淨些囉！此外，媽媽也很喜歡參加廟會，家旁邊的保安宮，以前每年都會有大型廟會活動，偶爾也會跟旁邊的孔廟一起舉辦，那就更熱鬧啦！孩子們會到街上搶神明丟出的糖果、鹹光餅跟零錢，滿載而歸後，媽媽會叫我們把撿來的錢放入紅包袋再收起來，她說這些錢是保平安的，不能花掉！只是這些錢後來都跑哪兒去了？我實在沒印象也不清楚，回娘家整理東西時也沒發現，或許早就被花掉了吧？

      往事歷歷在目，媽媽的身影總在不經意的時候出現，尤其是搬家前整理舊物時，突然發現的獎狀、照片、雜物跟玩具，總會讓我陷入過去——那段苦樂參半的童年回憶！就是這些不堪回首與童稚天真造就了現在的我，也是那段歲月讓我成為如今很努力經營家庭的施媽媽，幸與不幸，實難言說啊！媽媽百日前，爸爸跟弟弟們搬了家，搬到離媽媽近一點的地方。離開了生活三十多年的家，丟棄的除了腐朽的家具、蛀蝕的物件，更多的是媽媽留下的痕跡！爸爸說：媽媽的衣服全丟了，照片、雜物也都丟了，只要留下告別式的大照片就好！話雖說的乾脆，但身為子女的我們，在丟之前總思忖著：要丟嗎？還是可以留著以後用？但這東西我又不會用到，那就留下來做個念想吧！整理的進度一拖再拖，直到清潔公司來把所有東西都清理掉、舊家也退租後，看著空蕩蕩的舊家，心裡突然空空的，腦海接著響起許如芸的獨角戲：「沒有星星的夜裡，我用淚光吸引你，既然愛你不能言語，只能微笑哭泣，讓我從此忘了你」，媽媽似乎真的已經離開，不留一點痕跡了……

清空後的舊家陽臺，想起小時候養的狗shiro，也曾在下雨的中秋夜擠在這裡烤肉，但更常是來陽臺燒金紙啊！


我跟老妹的房間清空後原來長這樣啊！曾經它是爺爺的房間，後來變成我跟老妹的臥室，我離家後又成為奶奶的寢室，等老妹也出嫁後，它搖身一變成了儲藏室，但這兩年竟又成了大弟的睡覺處！家裡功能變化最多的房間大概就是它啦！

      悲傷終會被現實與時間沖淡，今天是媽媽百日，是時候該放下過去了！但想起正在加護病房的爸爸，卻又忍不住悲從中來。老天爺真愛開玩笑，您是怕媽媽寂寞嗎？還是希望爸爸早日解脫？但我好痛，您怎麼捨得這樣對我呢？

每次來都是這樣陰冷的天氣，就像我的心情一樣，始終見不到陽光露臉……